我喜欢在电影里,找到那些能联想自身的段落,在张唯导演、将于1月9日上映的电影《兄弟》里,就有这么一个段落。
一群西藏盲童学校的孩子,为了参加电视台的真人秀节目,从西藏的乡下出发,历经千幸万苦,到了拉萨,最后到了深圳,好不容易到了深圳卫视,却错失上台表演的机会。晚上,孩子们都睡了,盲童学校的老师尼达,和电视台的小江导演,站在窗前说话。
尼达说,他以前参加过钢琴比赛,得了第一名,但他认为,第一名是别人,他能得到第一名,就因为他是个盲人,“过分的同情也就是歧视”,但小江导演不这么看,认为他是太敏感了,就像他根本不需要戴眼镜,却还是戴着它,其实也是为了保护自己。
尼达身上有某种特异性,但他并不真正接受这种特异性,甚至有点排斥它,他认为,自己获得的善意,都要归功于这点特性,所以连这点善意都不想要了。他希望真正被别人接受的是单纯的、清清白白的自己,而不是某些特性,某些标签。
因为某些特性获得善意,是多么卑微啊,似乎,自己再也不是完整的自己了,而是缩小为一个特性。这个特性,即便再丰富再突出,和那个完整的自己比起来,依然是无比扁平的。就像卢浮宫缩小为一幅《蒙娜丽莎》,梵·高缩小为一幅《向日葵》,就像兰州缩小为一碗牛肉面,就像张爱玲缩小为《红玫瑰与白玫瑰》(尽管她还有《秧歌》和《赤地之恋》),而徐志摩被缩小为一句“不带走一片云彩”。
你被降维了,降维的你,变成了一张扁平的纸、扁平的漩涡,最触目的地方,只是那一个特别的斑点。你担心人们在你身上只看到那块斑点,你甚至担心那块斑点变成你。
这个故事里的盲人孩子,也都有同样的敏感,盲童们第一次去电视台,大家一起登台,导演选中盲少女卓玛,卓玛上台,不愿意开口唱歌,因为她觉得,她是和小伙伴们一起来的,不能丢下他们。她也担心,自己是因为某些特性,才获得了眷顾,她急于撇清自己,她不光要证明自己对友谊的忠诚,还要证明自己不只有这样一点点特性,唯一的办法,就是丢下因为这种特性获得的好处,回到小伙伴们中间去。
一个人,凭借自己的某种特性获得关注,获得利益,是不是合理的,是不是投机?有没有取巧的嫌疑?是不是对这个世界的取悦和谄媚?过分消费这点特性,会不会难以为继?如果凭借这点特性获得了利益,从此会不会被这点特性困住,再也无法挣脱?
在很多人身上,看到过这种纠结。例如在《红楼梦》里,出演过贾宝玉的欧阳奋强,凭借这个角色,成为国民偶像之后,他又努力挣脱这个角色,留胡须,不修边幅,转型当导演。还有许许多多的歌手,凭借某一首歌成名之后,就再也不愿意唱成名曲了,就像我喜欢的一位歌手,在演唱会中间,听到观众喊叫她的成名曲时,幽幽地说:“我就只有这一首歌吗?”
而《兄弟》的编剧导演们,在制作这个故事的时候,应该也有过同样的担心,西藏、盲童、真人秀,都是很特别的点,把这些拍成电影,会不会有消费西藏消费盲童的嫌疑?尼达老师的那段话,其实也是他们自己的心声。尽管,这个故事来自真人真事,取材自2010年《中国达人秀》里,一群西藏盲童的故事,并不是随心所欲的编造。但它毕竟太特别了,太像是有目的的了。
于是,他们在这个故事里,给出了一些别的东西,比人们印象中的西藏更丰富的东西。人们印象中的西藏,是奇特的,有神性的,人们生活在非凡的生活当中,每天磕长头,那我就给出西藏的日常生活,给出那些平凡的、琐碎的、细腻的部分。所以,《兄弟》里有西藏人的日常细节,盲童学校的教室、餐厅,街道上聊天的老人们,孩子们在梨树上摘梨子,盲人按摩院的日常对话,这都是我们很少能在电影里看到的。
这还是不能改变这个故事里,那些并不寻常的特点。但,消费某个特点,一定是错的吗?在人们进入人生苦路的时候,先给出点甜头,一定是错的吗?标题党是错的吗?提炼出“干货”的故事梗概是错的吗?也许,为这一切焦虑,才是错的。
《兄弟》的导演们,最终用了坦然的态度去讲这个故事,讲一群盲童上真人秀的故事。该动人的地方动人,该煽情的地方煽情,该展示西藏美景的地方,也有大段的美景,因为,人们在这个故事里,期望看到的,也正是这些东西。并不只有忤逆人们才是善意,很多时候,顺应,也是善意。
蔡琴自嘲“我已经唱过2000遍《恰似你的温柔》了”,说完这句话,她又唱了一遍,人们也照旧爱听。
乔布斯有无数件同样的T恤、牛仔裤和黑色高领毛衣。
而欧阳奋强,后来索性把名字改成了“欧阳宝玉”。
就这么着了。
卢浮宫里不只有蒙娜·丽莎,但你如果为她而来,看到了别的瑰宝,也依然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。
我们不妨大大方方地,用自己的特性去交换了解,交换关注,为此,精心维护这点特性,一遍遍重复,一遍遍提醒,直到我们通过这点特性,展示出了自己的全部世界。我们也不妨作为一个斑点存在着,成为一幅《向日葵》,一句“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,梅花就落满了山坡”,没什么要保护的,也大可不必敏感脆弱。
交出了特点的我们,最终成为不依靠特点的,交出了脆弱和敏感的我们,最终获得了某种宽广,这种宽广不是来自别人,而是我们自己的释然。
这都是我的,这都是我。好的坏的,特别的,普通的。都是我的,都是我,拿它换点啥,都可以。
“我就是我”,晚年的乔纳森·斯威夫特这么说。
盲童学校的同学,最终交出了自己的纠结,也交出了自己的盲,自己的歌声,就像梨树交出了梨子,叶子,枝条。
他们的自由,更多了,世界,更大了。